记者 任晓宁

编者按：2025年，经济观察报以“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”为年终特刊主题，旨在通过数十位时代亲历者的故事，共绘一幅属于这段岁月的集体记忆图谱。

11月底，张亚勤的女儿在家庭微信群里发了一张图，惊讶地说，清华的AI科研已经比哈佛厉害了。张亚勤仔细看了一下图片，回复女儿：不是比哈佛厉害，是比哈佛在内的6所大学加起来都厉害。

这6所大学包括：哈佛、麻省理工、斯坦福、普林斯顿、加州大学、加州理工学院。彭博社于11月底报道了这一现象，报道标题为《中国高校在AI专利竞争中击败了哈佛和麻省理工》。

（数据服务公司LexisNexis制作的图片）

这是张亚勤25年前无法想象的事情。

1999年，他从美国回到中国，与李开复等共同创立微软中国研究院（后升级为微软亚洲研究院Microsoft Research Asia，下称“MSRA”），招到的中国本土科研人员和从美国归国的科研人员水平差距非常大。当时中国顶尖人才大多流向海外，极少愿意回国。而现在，中国培养的人才在全球范围内毫不逊色。

作为横跨互联网、移动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时代的亲历者，张亚勤的职业生涯——从微软全球资深副总裁到百度总裁，再到执掌清华大学智能产业研究院（AIR），恰是中国科技产业从对美国望尘莫及到并驾齐驱的缩影。

他本人也是全球化的受益者，在中国读完硕士，去美国接受博士教育，在国外工作10年后回国，也因此，他把近年来中美脱钩风波看作是过去25年“最糟糕的一件事”。

“哪怕是5年前，我都想象不到现在（关系）会变这么差。忽然就改变了。”张亚勤回忆，前些年，他每年会去美国十几次，北京飞西雅图的航班一天2趟，飞机上总是坐满了人；现在他每年去一两次，航班频次与客流量今非昔比，“完全不一样了。”他曾经与很多美国人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，但现在更多感受到人际间的心理隔阂，“他们看你的眼光都不一样了。”

张亚勤仍会鼓励学生去国外看看，开阔眼界，多一种人生体验。经常有学生出国回来后充满自信地告诉他：咱们可能做得有点好。每当这时，他就笑了。

回国，“这里是我的重力场”

1999年1月，张亚勤只身一人从美国新泽西转道日本东京，踏上回国的飞机。距离他离开中国去美国求学，已经过去13年。

在美国，张亚勤获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成就：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给他写信，称赞他为多媒体行业所作的贡献；31岁获得IEEE Fellow（美国电器电子工程师协会）会士，并在多个高校指导博士生；30岁出头时发表上百篇核心论文，导师评价他是世界的财富……

与美国相比，当时中国科技与互联网领域堪称荒芜。1999年，美国有近亿网民，中国上网人数约400万。当时美国公司微软、思科的市值达5000亿美元，中国科技公司还处于萌芽期：马云刚在杭州湖畔花园的公寓里成立阿里巴巴，网易和腾讯刚创办，李彦宏还没有回国，刘强东还在北京中关村租的小柜台里卖刻录机和光碟……

张亚勤所擅长的科研领域，国内与美国的差距宛若天堑。那时国内科研人员看不到国外前沿论文，需要国外同行发邮件传递。中国科研人员的研究也很难得到国外认可，中国工程院院士高文曾经给张亚勤写信，希望能通过他，帮助中国加入国际标准组织ISO，以增加中国学术界在国际学术科研中的话语权。

离开美国时，张亚勤所在公司老板曾提醒：你回到中国后，科研环境不好，可能会被边缘化。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事。张亚勤纠结了很久，最终还是选择回国。

2025年，坐在清华大学智能产业研究院（AIR）的办公室里，张亚勤对经济观察报记者说，回国是他25年以来最正确的一次选择。

“这里是我人生的重力场。”他说，“你身在自己的场中，起到的作用会更大”。

张亚勤回国后，恰逢中国经济与科技腾飞，这25年间的变化每个中国人都深有感受。不过，如果用全球视野进行对比，变化会更有冲击性。

“从全世界范围来看，这25年科技进步了，但民生并没有进步。如果地球上没有中国，你会发现，非洲可能更穷了，欧洲没什么变化，美国普通人生活幸福程度并没有提高。联合国统计全球在25年间的进步，大部分是中国贡献的。”张亚勤说。

这25年里，张亚勤有很多机会在美国大公司担任高层。2004年，他被比尔·盖茨点将，回到微软总部担任全球副总裁，他执掌的嵌入式和移动产品Windows CE占据全球四分之一市场，比安卓和iOS更早发掘移动互联网的机遇。

有一种评价认为，如果张亚勤当时继续执掌微软移动业务，可能微软就不会错失移动互联网了。对外界这一期待，他不确定自己能否达成，“也许能做到，也许不能”，但他非常确定的是，即使当年仍留在美国，他也待不久。

1999年回到中国时，张亚勤33岁，他的想法是，找一批年轻的、在各个领域有所建树的、最聪明的中国人，并努力留住他们，在中国建一所世界一流的研究院。

他很快做出了成绩。1年时间内，MSRA在国际一流刊物上发表论文80多篇，申请注册了40项专利，做出了60项新发明，并有8项成熟技术转让给微软公司相关产品部门。

2000年，回国一年后，张亚勤再次获得IEEE视频杂志最佳论文奖，当主持人在颁奖典礼介绍“他来自中国”时，张亚勤的眼泪都流出来了，“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代表中国”。

外企入华的黄金时期

2006年，在微软执掌移动业务两年后，张亚勤再次回到中国，他带着新的使命：要在中国建成微软的第二总部。

MSRA此前已经在技术领域证明了自己。其技术成果转化率是微软所有研究院之首，《麻省理工学院技术评论》把这所研究院称为“世界上最火的实验室”。在MSRA的推动下，世界首次看到中国这个研发高地。

但张亚勤还有更想做的事，他希望中国团队不仅仅研发技术，还要做出能影响整个微软公司，甚至影响全社会的主流产品。

这一年，中国移动成为全球最大移动运营商，用户总量接近3亿；互联网人数达到1.1亿，位列全球第二。同时，中国拥有大量的优秀IT人才，当年计算机专业研究生人数相当于美国的5倍，印度的2倍。

中国互联网产业在经历多年寒冬后，也迎来春天。新浪、腾讯、网易摆脱互联网泡沫的阴影，找到了依靠广告、增长服务、游戏赚钱的商业模式。那时百度上市，首日挂牌以高达354％的涨幅，创造了美国股市213年以来外国公司首日涨幅的最高纪录。

微软看好中国市场，看好的方式很直接：给钱，不设目标的投入。对于张亚勤在中国做产品的想法，比尔·盖茨立刻同意了，支持他创立微软亚太研发集团（下称“ARD”）。微软时任CEO鲍尔默给张亚勤开出一张空白支票，表态“你要多少人就给多少人”。

张亚勤记得，他回国第一年，微软给的钱根本用不完，只要说想招谁，总部立刻支持。他在2006年计划，ARD每年投入1亿美元，但实际投入金额远大于这个数字。他向记者提到，有一年，微软仅在中国的外包业务就支出4亿美元。

在此之前，全球几乎没有公司在科技领域看好中国。微软亚洲研究院做出成绩后，很多头部跨国科技公司发现，原来中国人的研发能力这么强，于是也纷纷效仿，开始在中国设立研究院；还发现中国团队也能做全球产品，中国的IT人才多、质量高，而且工作非常努力。

“我们带了一个头。”张亚勤很怀念那个时刻。他记得，当时很多国外大公司把重心转移到了中国，中国已然成了很多跨国企业的研发、战略中心以及第二总部。很多大公司会在中国开一次全球董事会。

“那时中美关系很好，全球化是大趋势，所以大家都这样做。从最终结果看，全球化对美国也好，对中国也好，对全球都很好。”张亚勤说。

这段黄金时期里，微软也给中国互联网培养了很多人才，中国很多企业的CTO都有过微软工作经历。

比如百度CTO王海峰，1999年从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后加入了微软亚洲研究院；阿里巴巴CTO王坚，曾在微软亚洲研究院担任副院长；阿里云CTO周靖人也在微软公司任职过，还有腾讯前联席CTO熊明华、海尔集团前CTO赵峰、联想集团CTO芮勇、字节技术副总裁马维英等。

微软也培养了很多做产品的人才，比如字节跳动创始人张一鸣，2008年曾在微软中国工作；商汤科技创始人汤晓鸥在2005年成为微软亚洲研究院视觉组主任；地平线创始人余凯曾在微软亚洲研究院实习，进行图像搜索方面的研究；与雷军共同创办小米的林斌，曾是MSRA负责产品转化的工程团队带头人。

这一次选择中国企业

2014年，张亚勤离开微软，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态，自己已经完成了加入微软时对公司的承诺，接下来要听从心声、听从新的“使命召唤”。

时至2025年，经济观察报记者问他：如果人生能重来，你会更早还是更晚离开微软？

他的答案是：会提前5年离开。如果能在2009年创业或去中国互联网公司，会是更好的选择。

他喜欢挑战新事物。在微软的前10年，他已经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。最后几年，更多是做一些总部产品在中国本土落地的工作，比如让Microsoft Azure、Office 365、Xbox等产品和服务在中国落地。

2009年，云计算浪潮初涌，张亚勤曾动过创业的念头，成立一个云服务公司。彼时已经有人带着项目找来，但他还是放不下微软。也有高校抛来橄榄枝，可他仍渴望在产业一线冲锋打仗。

2009年至2014年，是中国互联网公司风起云涌、战火弥漫的时代。2015年，在全球互联网企业市值前十强中，中国本土公司占四席，分别是阿里巴巴、腾讯、百度、京东。

除了BAT，另一批中国本土公司萌芽并迅速成长，滴滴、美团、字节跳动挤上前来，所经营的打车、外卖、短视频和直播业务不再借鉴美国，反而能在2025年输出到国外。

当时，外企高管跳槽到国内企业也成为流行。除张亚勤外，微软、谷歌、甲骨文等多个外企高管离职，他们要么自己创业，要么跳槽到百度、阿里巴巴、小米等国内本土企业担任高管。

张亚勤选择了百度。那一年百度市值798亿美元，市值约为阿里巴巴市值的三分之一，腾讯市值的60%。如果再次选择，张亚勤称大概率还是会选择百度，除了与李彦宏的私人关系外，百度的AI和云计算等，也是他未来想专注的方向。

2014年9月，张亚勤成为百度总裁，担任着为百度开疆辟土的任务，主要负责百度搜索以外的业务，包括技术体系、智能驾驶、云计算、量子计算、芯片、硬件，以及百度国际化发展、金融，健康和教育业务探索。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百度云、无人驾驶和芯片业务。

11年后的2025年，百度搜索业务逐年下滑，依靠云业务讲述第二曲线的故事，而这条曲线的雏形，是张亚勤设计的。这一年是芯片公司大年，百度昆仑芯传出独立上市消息，该项目由张亚勤在百度期间启动、由欧阳剑具体负责（欧阳剑为昆仑芯CEO，张亚勤在清华AIR带的在职博士生）。

2019年底，张亚勤离开百度，到了清华。回看在百度的5年，他有一点遗憾：“我们这条线拉得比较长，当时什么都想做”。除了已经做出来的无人车、AI云、芯片，也有部分项目未能浮出水面，“也许我想做的东西太多了”。

看好中国AI的未来

2025年，张亚勤现在的身份是清华大学智能产业研究院创始院长。他把AI作为职业重点，这是他从2010年就感兴趣的方向。在微软的最后几年，他经常因为深度学习而兴奋：“深度学习来了之后，我觉得AI开始有前途了。”

他所描述的“有前途”指的是，AI不再是只停留在实验室，而是能落地、能用到产业中的新一代技术。

清华大学智能产业研究院英文缩写为AIR，其中“I”有三重含义， “AI”（人工智能）、“International”（国际化）和“industry”（产业）。产业这个词，是张亚勤坚持加上的。他觉得，无论做基础研究还是应用研究，技术和产业的合作十分重要。目前研究院研究的方向也都是产业方向，包括智慧交通、智慧物联和智慧医疗等。

2020年，清华大学智能产业研究院刚成立，张亚勤再一次组建团队。团队包括马维英（曾任字节跳动副总裁兼人工智能实验室负责人）、赵峰（曾任海尔CTO）、刘洋（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教授）等。

这一次组建团队和培养人才，和25年前已截然不同，主要差异在于人才质量。那时即使是最优秀高校毕业的学生，博士论文水平一般，对做研究的流程并不清楚，需要张亚勤和李开复、沈向洋、张宏江等国外归来的学者，手把手教团队成员做研究。

而现在在清华大学研究AI的人才，科研水平和美国差距已经非常小。“每天我和我的博士生开会，他们讲他们做的研究，为什么选这个课题，我都有很多启发。”

11月底，张亚勤刚参加完他的博士生答辩，他感慨：“我们的博士生绝不比MIT（麻省理工学院）差，我们招的年轻老师也不比美国常青藤老师差，我们在全球绝对是第一梯队的。”

在微软时代，张亚勤培养了很多互联网公司的CTO，这一次，他想培养AI时代的CTO。

与MSRA的研究只为微软服务不同，清华的研究成果基本都是开源的，向全社会开放。今年，清华大学智能产业研究院第一批博士生毕业，研究院目前已经推出十几项科研成果，孵化了一批企业，落地了一些产学研的合作。张亚勤希望未来能出现从0到1的创新。

除了指导学生，张亚勤也长期关注AI安全问题。2023年，他与全球超过350名人工智能领域的行业高管、专家和教授签署了一封公开信，呼吁人类关注AI带来的风险。

2年后，他发现，AI的能力提高了，风险也提高了。

他对美国政府治理AI的态度表示失望。2025年1月，美国总统特朗普上任首日，撤销了拜登签署的关于人工智能安全的行政命令，这直接动摇了美国人工智能安全研究所（AISI）的存在基础。

今年6月，美国商务部宣布，AISI重组并更名为人工智能标准与创新中心，其工作重点将更加聚焦于应对明确的国家安全风险。“这件事也很糟糕。”张亚勤认为，AI风险需要全球范围的深度合作，中国目前的AI技术既有创新也有治理，是一种均衡的发展方式。